
天津一群可爱的老人火了。
他们住在养老院,平均年龄80岁以上,
却穿着中学校服拍摄短视频。
他们在视频里大开死亡的玩笑,
或是讲着反内卷、反催婚的段子,
他们谈论当代人的精神内耗、嘲讽“爹味”发言,
对年轻一代没有规劝说教,
只有理解和尊重。


▲ 走红网络的老人们
视频的拍摄者,
是一位94年出生的年轻院长陈卓。
他半年前来到这家养老院工作,
目睹老人们生活日复一日的重复,
想要做出一些小小的改变,
便有了这一系列火爆全网的短视频。

▲ 90后院长陈卓和老人们一起拍视频
“现在年轻人内卷、焦虑、想不开,
也渴望被看到、被理解,
正如这些老年人一样。”
一条摄制组来到天津,
和年轻的院长、年老的“网红”们聊了聊。
自 述:陈 卓
撰 文:周天澄
责 编:陈子文

▲ 左起:“爱丽丝”、刘奶奶、余老师、“鲍勃”、“卡尔爷爷”
“哏都养老院”流量最高的视频已经超过1亿观看,这些网红老人们的生活一如往常,按时吃饭、休息、聊天、晒太阳,在院内一圈又一圈地缓慢遛弯儿。
“女主”余老师在视频中“扮演”一位严肃的化学老师。现实生活中,她确实也曾在天津名校耀华中学执教了三十多年,直到退休。她今年91岁了,大脑仍然清明。

▲ 余老师会用智能手机,爱玩手机游戏, “红了”之后,许多旧时的学生联系她,和她聊天。她只把视频发给女儿看,为的是“女儿能知道我在养老院过得挺好。”
她有种什么都不在乎的酷劲儿。大女儿丁克,没有孩子,余老师无所谓,“她丁克我能管得了她吗?”他们拍摄视频玩“逝验”梗,她也无所谓,“我都90了我还忌讳嘛?我现在都觉得赚了。”又说,“要说我是网红,我不承认,我认为这是作为一个集体,才能走红。”



▲ 卡尔爷爷曾经的七位病友全部病逝,他被下了两次病危通知书,后来竟奇迹般好转,但落下了四肢僵直的后遗症,手指不能弯曲
另一位受人关注的“演员”卡尔爷爷80岁,平时爱去离养老院不远的KTV唱歌,实惠,10块钱唱一下午,还送一壶茶。“火不火的我们不关心,关键是过程当中有开心有快乐,而且把这种快乐影响到周围的人,这就是生活的辉煌……”
卡尔爷爷曾经患过罕见病格林巴利综合症,死里逃生,他把接下来的人生都当成玩、当成乐子。看到我们来访,他也高兴:“我愿意跟你们年轻人玩,要我说呢,老年人别老想着教育人家,都表扬、别批评、别说教。”
在视频里还有“鲍勃”、“爱丽丝”,较早期的视频里还有一位刘奶奶,平均年龄接近八十岁。

▲ “爱丽丝”帮助“鲍勃”换上衣服
每天中午十二点左右,年轻的院长陈卓会召集他们一起来拍视频。时间一般不超过15分钟,再久,老人的体力和精力都跟不上。
病弱和衰老在这里是最无可回避的,即使是拍摄这些欢脱的视频也不例外。鲍勃半身不遂,换衣服时需要旁人帮忙,有时他需要用到牙齿来辅助;余老师抱怨自己浑身疼痛,闺女却总是不理解她,“也没啥原因,就是老了”。

▲ “老人的一天和年轻人的一天,不是相同的一天“,他们变化的速度肉眼可见
老人的记忆力和理解能力都在衰退,简单一句台词,有时需要讲上好几遍他们才能完整复述。除了这几位“网红”老人,偶尔有其他老人旁观,或是在镜头外缓慢地走过,他们大都很安静,好像在另一个世界里。
94年生的年轻院长陈卓,是半年前来到这里的,他默默观察着这里的一切。养老院的生活日复一日地重复,他想着要做出些改变,于是拉来老人们拍摄短视频。
这个过程里,他说“像照镜子一样,看到老人的需求,也从老人身上看到了自己。”
以下是陈卓的自述。

我一开始是抱着记录的心态来做这件事。这些老人们年纪大了,希望能尽可能多留一些影像的资料。再后来,发现拍摄短视频确实有给老人们带来一些慰藉,给他们日复一日的生活带来了一些变化。
现在,拍短视频是他们一天中的头等大事。有时候他们会傲娇,很不耐烦似的说“怎么又拍啊”,但是说的时候,嘴角都是上扬的。

▲ 养老院的绿植和小猫
在这里的老人,抑郁和孤独的情绪非常普遍。比如鲍勃这个老人,他在养老院算是非常年轻的,才62岁,正是一个男性刚退休、要开始好好享受生活的年龄。他也爱说自己的光辉历史,说自己在香港经商、管理过500人的大厂、参与过治沙的项目……我觉得这些话亦真亦假,但至少说明,他曾经是一个很有活力的、爱折腾的人。
但他在46岁的时候因为糖尿病并发症引起了脑梗,导致了半身不遂。再之后,他母亲去世,和妻子离婚,被儿子送来了养老院。突然降落到这个位置,可想而知,他的心理落差是非常大的。来了之后,他每天要抽3-4包烟,手指头都是黄的。
他没有智能手机,对于短视频一开始是陌生的。我说你来演两集试试,后来发现他慢慢地就接受了,甚至开始感受到乐趣。

▲ 《生死簿》系列视频
有一次,我们拍《生死簿》系列,情节很简单,就是余老师拿一个笔把通讯录上死去的朋友们一一划掉,通讯录变成了一本生死簿。拍摄过程中,鲍勃突然加了一句词,他说,“我要把生死簿都给撕了”。
这句话当时就让我震了一下。这是什么意思呢,这个意志消沉的老人想要掌握自己的命运,颇有点“我命由我不由天”的意思。虽然最后这句台词没有保留,但我至今都记得当时他加的词给我的震撼。
鲍勃是一个对生活要求很高的人,爱吃、嘴刁,近来会开始“麻烦”我帮他出去代购些吃的,或是点个外卖。我觉得他对生活的渴望被重新点燃了。

▲ 养老院的老人们,右为做运动的刘奶奶
又比如说早期视频里会出现的刘奶奶,她早年是纺织厂女工,一生自强的女性,在一个大家庭里面,抚养子辈、照顾孙辈,但是等到80多岁的时候,她发现自己没有办法照顾别人,反而成了要麻烦别人的人,自身的价值感也降低了。
刚来养老院的时候,她每天要吃治疗抑郁、失眠等等病症的四种药,每天都是推个小车,就这么转来转去的,我一直以为她不爱说话,也没有表达的欲望。直到把镜头对准了她,才发现她其实也是很有表现欲的。她不识字,看不懂台本,也讲不来复杂的台词,所以我给她的都是一些家常闲话式的台词,她也很开心,会觉得自己有价值。
视频走红网络之后,他们大多数都开始重新被家人或朋友关注。子女会知道老人在养老院其实过得还不错,一些老朋友也开始重新联系他们。比如余老师,还有一些她过去的学生来养老院看过她。
这就是他们对于“走红”的认知了,网络的流量、热搜这些,他们都未必能理解,但是这些亲朋好友的关注是实实在在的。
老年人是需要这些关注的,他们其实物质需求并不会太高,现在各家养老院的基础条件也都做得不差。但是他们“被看到、被需要”的需求常常被忽略了。

我是1994年生的,半年前来到这家养老院。我之前做过的工作很杂,不过都和老人没什么关系。最后一份工作是做服装生意,收入能有现在的十几倍。
但我从很早就开始思考一些生死的大问题,生命的厚度是什么决定的?终点在哪里?可能在这些问题的驱使下,我来到了这家养老院。
这家养老院一共有70位左右的老人,失能失智的老人居住在二楼的特护区,他们不太能出来活动,饭食都需要送进房间;自理和半自理的老人在一楼。两者差不多各占一半。

▲ 一位总是在下午静静看书的老人
这些老人的平均年龄基本上83-85岁左右,他们来到养老院,多是基于传统的中国社会的家庭关系。
他们多数都到了曾祖辈的年纪,他们的子女也已经步入老年,可能也需要照顾下一代、再下一代,已经没有体力也没有能力再照顾自己年迈的父母,所以选择把父母送来养老院。或是也有一些,他们搬出家里,是为了给准备结婚的孙辈腾房子。
这里有一对夫妻一起住进来的,也有三姐弟一起住进来的,还有一对情况特殊的父子:儿子60多岁,患了阿兹海默;父亲80多岁,他们都无法互相照顾了,就一起住进了养老院。

▲ 老人们聊天、下棋的日常
来到养老院之前,我做了一些功课。在对于养老院的态度上,各地文化差异很大。比如广东养老院的入住率非常低,可能只有20%左右。因为广东一带宗族意识很强,有些地方还有传统,老人如果不死在自己的家中、死在自己的床上,是入不了宗祠的。
但是我们这儿养老院的入住率能有90%以上,天津这座城市,有那种“哏儿”的气质,也就是乐观、豁达、幽默,把什么都当成玩笑,连死亡都能当成段子讲。他们连死亡都不忌讳,更是不太会忌讳住进养老院这种事。
我觉得“家”也从来不只是物理上的空间,很多物理上的“家”都在上演各种悲剧,有爱的地方才能算是家。

▲ 老院长“爱丽丝”总是在关心着院内每一个角落
比如像余老师,她就是主动住进养老院的。她年少的时候家境优渥,后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,退休金很丰厚,两个女儿都是很有成就的高级知识分子。她退休以后先是也带了一阵子外孙,后来又去上了八年老年大学,最后她要求来养老院,她觉得在家里待着无聊,在这里有人相伴,反而还能满足她的精神需求。
视频里的“爱丽丝”是我们的老院长。她也已经72岁了,去年做手术,心脏搭了两条支架。但是这里的一切她都了如指掌,有什么事都楼上楼下地跑,她是真的把自己的价值建立在帮助、爱护这些老人身上。

▲ 余老师说:“我原本喜欢下棋、打牌,后来疫情,好些人走了,我也不打了”
养老院的工作也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我的生死观。在这里送走老人是很正常的事儿。除了医院的ICU病房,这里应该是离死亡最近的地方。我自己也送走过两位老人,一开始的时候,是很慌的,但后来,我感觉自己好像逐渐变得平静起来。
卡尔爷爷是我非常亲近的人,有一次我和他一起吃饭,他突然就头冲下“咚”地摔了下去,我还以为他是卡着了,赶紧使用了急救措施。十几秒以后他醒过来,说就是眼前突然一黑,没事儿,继续吃饭。
当时的我似乎并没有感到特别手足无措或者慌乱。我想的是,如果真的是一个不好的结果,似乎我也可以从容地去面对它。


▲ 做操、吃饭的日常
养老院在服务上其实和幼儿园很像。按时按点地吃饭、做操,需要耐心和爱。但是他们的方向截然不同,幼儿园的孩子们越成长越茁壮,养老院的老人们会一步步走向衰弱。
生老病死是不可避免的自然过程,但是我想,情绪是可以被治愈的。


▲ 陈卓工作中
我不愿意把自己和老人摆在服务者与被服务者的立场,甚至也不愿意作为一个孙辈对长辈那样毕恭毕敬的。我喜欢和老人做朋友,比如鲍勃就总是喜欢把我当朋友一样地“麻烦”我去跑腿,有时候我直接去找余奶奶要牛奶喝。
很多人会觉得这样和老人相处太没大没小,但那些老人都是智慧的老人,他们也会以同样平等的方式对待我。
短视频的第一个阶段,比如《生死簿》《化学逝验》之类,有一些我自己对于生命的思考。比如生命的尽头不是死亡,而是被遗忘。一般人忌讳在老人面前谈“死”这件事,我完全没有,事实上那些老人们也确实不在意,这就是很平常的一件事。
后来走红网络的《人间清醒》系列,其实很多都是网络段子,比如“拒绝精神内耗,有事儿直接发疯”“不听老人言,开心一整年”之类,说的是年轻人的心声。
现在年轻人压力大,很多焦虑、想不开,我是想通过爷爷奶奶的态度,去向现在的观众传达不要有太多的焦虑、我们要过好每一天这种态度。
这些视频能在网络大火,我觉得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些老人一反“规训”、“说教”的常态,年轻人终于感觉到了自己被理解,还是被这些富有人生阅历的老人理解。其实我们年轻人也一样渴望被看到,就像这些老人一样。


这些老人其实理解能力很强,脚本我拿给他们看,有些概念比如“精神内耗”我会和他们解释一下,他们也都会点点头,表示理解,或者说,“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。”
我有时候觉得,社会定义“老”这件事,好像一个人老了,他的社会价值就不存在了。事实上,身体机能确实会老,但人应当总是越活越有智慧的。
作为一个年轻人,和这些老人相处的过程仿佛照镜子,通过他们逐渐更加了解自己,我不知道自己老去之后是什么样子,但我希望自己在身体变得衰老的同时,能不断找到的新的价值,就像我现在为这些老人们做的一样。